还有汗味,廉价香水味,以及华强北永远不散的,焊锡丝加热后那股子甜腻又刺鼻的味儿。
揣着我爹给的三百块钱,还有一句“混出个人样再回来”,一头扎进了这个据说遍地是黄金的城市。
那声熟悉的“都收起来”,像集结号,我们这帮摊贩能在十秒钟内,卷起铺盖,人货分离,消失在夜色里。
“老板好眼力!这款是意大利进口小牛皮,香港同步发售的最新款,卖一百二,您真心要,一百。”
他拿起那个钱包,翻来覆去地看,最后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,只是皮质的光泽和缝线,一个天上,一个地下。
“你卖东西的样子,很有意思。明明是假的,能让你说得跟真的一样。被人拆穿了,也不恼,马上能换下一套说辞。”
“上个礼拜二,城管来的时候,你是第一个卷东西跑的,方向也对,直接钻进那个小巷子,他们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。”
第二天,我鬼使神差地,按照他留下的地址,找到了华强北赛格电子大厦后面的一栋旧楼。
还有一个女孩,坐在角落里,安安静静地用一种透明胶带缠着什么东西,她叫玲子。
彪哥点点头,从一个打开的箱子里,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方块,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针脚。
她当着我的面,掀起T恤,我看到她腰上,用宽大的透明胶带,一圈一圈,缠着十几个那样的小方块。
利用两地牌照的便利,或者干脆就是每天往返的普通人,用身体夹带的方式,把香港那边便宜的、免税的,或者大陆这边稀缺的商品,蚂蚁搬家一样运过关。
我看着玲子腰上那一道道红印,又看了看彪哥手里那块小小的、却价值千金的芯片。
“第二,眼神不要飘,不要盯着海关人员的脸看,看他的肩章,或者他身后的墙。”
我被要求在腰上、大腿内侧、小腿上都缠满盒子,然后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来回走路。
“第一次,先试试水,别紧张。”彪哥的手很稳,“这些货就算丢了,也没多少钱。”
就在那一瞬间,他旁边一个年长的,看起来像是个小头目的人,忽然朝我这边看了一眼。
我搬出了那个十几个人挤一间的农民房,和阿强一起,住进了彪哥租的另一套公寓。
我学会了怎么跟海关插科打诨,学会了在被盘问的时候,用我那半生不熟的粤语讲个笑话。
我甚至能根据当天关口的松紧程度,来判断自己应该走哪个通道,应该带多少货。
他总是劝我,“这行是捞偏门,不能干一辈子。有钱了,就赶紧收手,做点正经生意。”
她很少说话,大部分时间都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,要么是在理货,要么是在看一本很旧的言情小说。
大家都说她是彪哥的女人,但彪哥对她,又不像对情人,更像对一个亲近的下属,或者……妹妹。
彪哥喝多了,指着我们说,“我们这些人,都是没根的浮萍,飘到深圳来,就是为了活下去,活得好一点。”
讲他怎么发现“水客”这个行当,怎么从自己带两瓶洗发水,做到现在指挥一个团队。
从香港的电脑城,把最新的486、586电脑拆成零件,主板、CPU、内存、硬盘,分给不同的人带过关。
到了深圳,再由专门的技术人员组装起来,高价卖给那些嗷嗷待哺的内地企业和“先富起来的人”。
彪哥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阿强,风险越高,利润才越高嘛。不想当将军的士兵,不是好士兵。”
“我已经打点好了,你们从皇岗口岸走,那边晚上货柜车多,人也杂,查得松。”
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,海关也过来维持秩序,看我疼得满头大汗,不像装的,就挥挥手让我赶紧去旁边的医务室。
一个北京来的大老板,通过关系找到他,要五十台当时最新款的,配备了英特尔奔腾处理器的电脑。
“彪哥,五十台,目标太大了。”阿强还是忍不住开口了,“我们得分多少人,走多少趟?这中间只要有一个环节出问题……”
“电脑的大件,比如机箱和显示器,走另外的渠道。我们只负责最核心,价值最高的那些,CPU,主板,内存。”
彪哥拍着我的肩膀,“你脑子活,负责随机应变。阿强,你负责接货和仓储。玲子,你负责财务和后勤。”
都是些四十多岁的本地妇女,看起来朴实无华,扔在人堆里根本不会引起任何注意。
彪哥说,过节,人最多,也最乱,海关的精力会被游客分散,是下手的最好时机。
“你不懂……你不懂……”阿强摇着头,“这行当,越是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计划,越容易出事。我见过太多了。”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她的眼神很慌乱,“我就是心慌。万一……我是说万一,出了什么事,你拿着这钱,回老家去,别再来深圳了。”
“说什么胡话呢!”我把存折推回去,“等干完这一票,我们就有钱了。到时候,我带你回我老家,我……”
她看着我,眼睛里第一次有了那种,我在她看的小说里读到过的,叫作“柔情”的东西。
“不要了!命重要还是钱重要!”阿强冲我吼道,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!”
我想起了彪哥,那个意气风发,说要带我们挣大钱的男人,此刻应该已经戴上了手铐。
“市公安局联合海关,于中秋之夜,在沙头角破获一宗特大电子产品走私案,抓获主犯廖某彪等十余人,缴获走私电脑配件价值逾百万元……”
我回到湖南老家,用剩下的钱,加上玲子给的,盘下了一个小门面,开了一家五金店。
腾讯、华为,这些后来响彻世界的名字,都在那个年代,在那片土地上,悄然萌芽。
我有时候会想,如果当初那批货没有被查,如果我拿着分到的那笔钱,留在深圳,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?
从犯里,有一个东北的女孩子,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,被判了缓刑,驱逐出境,遣返回了原籍。
“爸,你看,这就是CPU,电脑的核心。现在我们国家自己也能造了,很厉害。”
我希望她回到了东北的那个小镇,嫁了一个普通人,过上了她渴望的,那种才子佳人小说里的平淡生活。
他站在深圳的夜色里,看着眼前的万家灯火,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和迷茫。


